過了幾天,討債的黑道來了。一個滿臉橫肉的人問:“你爸在不在?”
我說:“不在,他忙着工作,他也不住在這裏。”
忽然間,有條腿衝著我的肚子踢過來了:“你這小子他媽的騙我,快說真話!”
我說:“真的不在啊,我騙你幹嗎?”
“你跟你爸說一下,再不還債,就會有大麻煩了,明白嗎小子?!”
那天晚上,爸爸真的是不在家的。他除了白天協調很不順利的新業務之外,早上要送報紙,晚上還要到道路工程現場做類似調度的工作,過了十二點才回家。母親也差不多,每天早上7點半出發,晚上10點多才回家。我們家當時就是這樣辛苦地勉強維持生計的。我後來跟父母彙報說黑道的人來了,他們擔心我有沒有受傷害,我說:“沒什麼,他們不會對小孩子怎麼著的。”但母親建議還是離開這裏,過了幾天,我們就又搬離了那個家,搬到了十多公里外,房租是每月六萬日元,稍微便宜了點,條件當然也差了點,房子比以前小,三間小房間加廚房、衛生間,沒有大廳了。黑道是天才的討債高手,新住地被他們發現只是時間問題。但我為了維護家庭成員的安全和正常生活,是不能讓他們知道我們住在哪裏的,一旦被發現就麻煩了。我在思考,最有效避開他們的辦法是什麼。我嘗試了許多辦法,最常用的一招是,故意給黑道打電話約時間,在離家很遠的地方見面,但卻要裝作離家很近似的,並向他們解釋“爸爸正在外地賺錢,很快就可以還債了,請再等一等”什麼的。我大概每兩周主動見他們一次,給出各種藉口讓他們耐心等待。每次見面都彬彬有禮的,鞠躬,甚至跪下來,請求他們再等一等。有時候還從送報賺的錢裡拿出兩三萬日元交給他們,作為利息的一部分,目的是為了緩和他們的情緒。但那些壞蛋,每次一定一起上來打我,打我的臉、背、肚子,還有對長跑運動員來說最寶貴的雙腿……
我從來不還手,還了手,就完了,我沒資格還手。當時,我的身體到處都是傷疤,記得泡澡的時候特別痛,但只好忍着,至今為止有些傷疤還留着,也有永遠消除不掉的,比如心理上的傷疤。我脖子上有塊疤是被他們弄的,具體怎麼弄的,我就不細說了,太殘酷了,我不想把我那幾個同胞人性中的醜陋和殘忍暴露在中國讀者朋友面前。
現在回想起來,我那樣面對黑道們有可能是不明智的,但也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我只能那樣做,以保護弟弟和妹妹,讓父母集中精力打工,以維持一家五口人的生存。
我跟黑道們“談判”了將近三年,一直到高中三年級的秋天。黑道們不再追我們了,一方面是我負責翻譯工作的企業的老闆很同情我,幫我想辦法,聯繫在日本很有威信的地方勢力,給那幫人施加壓力;另一方面,一直相信新公司能夠時來運轉,一定能還清債務的父親終於對現實妥協了——正式宣佈破産,那樣可以不還債,只是接下來的事業和生活都要受到各種限制。
逃債的日子,終於結束了。我感到有些不對勁兒,甚至有些不適應看不見黑道的日子。當然,可以抱着平常心過好每一天了,這讓我們全家人從前懸着的心終於放了下來。我只是難以忘記父母每次看到我臉上傷疤時的表情,那種心疼,那種愧疚。每當這種時候,我總是用眼神告訴他們:“我沒事,真的沒事,你們好好打工,這一難關,一定能過去。”在那段時間,我的努力,我的堅持,我的執著,實話實說,都是為了復仇。我當時非常恨這個社會,覺得太不公平,太不人道,也多次思考過為什麼只有我們遇到這麼大的困難,過得這麼苦。一邊挨打,一邊痛恨,一邊倒下,一邊沉思……向這個不公平的社會復仇,在那幾年時間裡一直是讓我挺下來的最大動力。現在,雖然一切都慢慢好起來,但要完全清理掉心底的陰影,並不是件輕而易舉的事。
有時,我跟母親還會回望那些逃債的日子。記得姥姥經常勸告母親跟父親離婚,可以理解,自己的女兒過着那麼辛苦的日子,任何母親都會心中不忍的。但我的母親堅持下來了,因為有三個孩子,她覺得離婚對孩子不好。我很佩服母親的堅韌,也非常感激母親為了我們所付出的犧牲。我曾半開玩笑地跟她說,“其實,我還是很珍惜那段日子的,那麼小就有了那麼苦的經歷,以後無論再遇到什麼都不會感到苦的,你說這是不是偉大的精神財富?而且,跟那些黑道的談判過程真讓我堅強了很多,應該積極看待那段日子。”母親照例回應說:“對不起,實在對不起了。”
結束本章之前,再來說說我父親的事業為何未成功。如前所述,我爸爸的新事業就是從礦山挖沙子、運沙子、賣沙子。事情說起來非常簡單,挖掘的技術都具備,客戶也落實好了,但在運輸環節上出了問題。運沙子是個大工程,載重汽車轟鳴,當地人害怕生活受到影響,更大的難題是,當地居民並不同意父親他們搞那樣的開採,於是就向當地政府施壓,政府的官員就始終不給出具正式的許可證。理所當然,領導是居民選出來的,居民反對,領導怎麼可能違逆居民的意願呢?父親們為說服當地居民和領導,到處跑關係,但最終無濟於事。這點恐怕跟中國不同,據我所知,中國的公共設施建設也好,開發自然資源也好,實質上沒那麼複雜,但日本畢竟和中國不一樣啊!
用個不太恰當的說法,困擾父親公司及加藤家生活的恰恰是日本的民主。當然,我寫這些不是要否定民主,如果民主能夠制衡公權力,給整個社會提供監督機制這一公共産品,其好處當然是不用多說的。我詳細地介紹我們家的遭遇,只是想用親身經歷說明,有的時候,民主未必不會傷害到無辜的人。